你用一把口琴吹出那個詞:夏天。 ——龐培《半山亭》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愿望:在婺源租一所老房子,住下。在這里,寫作和交談。有點像合并同類項,兩個愛鄉(xiāng)村也愛文字的人,被婺源,合并。但最經(jīng)濟的是我們,在這里,可以與諸多向往的事物同在:山水、風月、田野、老屋、廊橋、燈、牛、農(nóng)具、村民、酒、書、筆墨、樂器、歷史、愛情。在婺源,它們松散地混合在一起,像浸滿柴火味的空氣,被我們習慣,并且,忽略。但很久以后我們便會發(fā)現(xiàn),將它們組合在一起該有多么困難。(就像我們,在離散之后,再也無法相聚。)只有婺源具有這樣的能力,仿佛它是上述一切事物的故鄉(xiāng)。任何古舊的事物(包括堂上的字畫、器皿、窗欄板上的雕刻)在這里出現(xiàn)都不顯得唐突,它們就像是在歲月里生長出來的,沒有人為的痕跡,生命中所有的謀劃都不動聲色,雍容、質(zhì)樸,與土地、河、樹林、目光、夢境,渾然一體。 要在婺源呆下來,呆住,等到我們最初的激情在安靜的生活中逐漸退潮,我們就會發(fā)現(xiàn)真正的婺源。婺源是內(nèi)向的,永遠與奇跡保持距離,盡管它孕育過朱熹這樣的偉人,并且吸引過李白、黃庭堅、宗澤、岳飛這樣聲名顯赫的訪客。婺源不是一個發(fā)光體,這一點與宮殿不同。在金碧輝煌的都城,即使是舊宮殿也是明亮的,在遙遠的距離之外,我們的雙眼也會被它屋頂?shù)姆垂獯掏?,在婺源,幾乎所有的事物,諸如田野、青山、石墻、煙囪,都是吸光物,質(zhì)地粗糙,風從上面溜過,都會感覺到它的摩擦力。婺源不屬于那種奪目的事物,這里沒有一處是鮮艷的,它的色澤是歲月給的,并因為符合歲月的要求而得以持久。為了表明謙卑,它把自己深隱起來。延村、思溪、長灘、清華、嚴田、慶源、曉起、江灣、汪口、理坑……反反復復的村莊,在山的皺褶里,散布著,像散落的米粒,晶瑩、飽滿、含蓄、難以一一撿拾。 不知道婺源的村落里暗藏著多少高堂華屋,從一扇小門進去,不知會遭遇什么。毫無預兆地,我們闖入明代某位尚書(比如南京尚書卿余懋學、吏部尚書余懋衡)的客廳,被梁枋槅扇排山倒海的雕花所震懾;作為尚書第、上卿府的背景,層層疊疊的宅院在徽商們手下相繼建起,不同時代的房屋,像迷宮一樣交織和連接。所有的屋宇,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。但它們并不囂張,那些高大的院墻和華美的雕刻在歷經(jīng)歲月的煙熏火燎之后已不再令人望而生畏,作為對現(xiàn)實的隱喻,這些雕飾——“喜上眉(梅)梢”、“合(荷)和(鶴)美好”、“鹿(祿)鳴幽谷”——變得像現(xiàn)實一樣樸素。雕梁畫棟,與日常生活連接得如此妥帖。儒雅的官廳中,有幾只母雞在散步,戴花鏡的祖母,彎在竹椅上打盹。所有的房屋,都有好幾個敞開的入口,我們把那些開啟的門扉當作公開的邀請函。我們可以任意參觀所有的空間:堂屋、軒齋、天井、花園、庭院、回廊、廚房,甚至臥室。這使我們有了接近婺源的機會。到后來,我們干脆住在里面。我們躺在五百年的木床上睡覺,五百年前的事物就這樣在夢中洶涌而來,而現(xiàn)世的煩憂,則再也無法扭動夢的機關。 婺源像夜晚一樣,飽含著生活的秘密。夜是黯啞的,它從不囂張,然而它卻是許多事物的開始。夜,是我認識婺源的開始。我們在白天里觀察婺源,瘋跑,迷失,流連忘返。你的快門頻繁閃動,我則享受著漫長的發(fā)呆。但在夜晚,我們進入了婺源的內(nèi)部,可以變換觀察婺源的方式,比如:傾聽、呼吸、夢幻、想象。夜晚呈現(xiàn)了比白天更多的東西。最奇妙的感受在于,我們能夠傾聽到傾聽者——在黑夜里,埋伏著無數(shù)的傾聽者,寂靜,暴露了它們的存在——不僅包括隱在黑暗中的身影,還有各種各樣的物品:桌椅、茶壺、門窗、小巷、樹葉、野貓……仿佛事先達成默契,所有的事物都在彼此傾聽。傾聽成為許多事物交流的方式,很久以來,我們都忽略了這一點,并且因此中斷了與許多事物的聯(lián)系。現(xiàn)在,這種聯(lián)系正悄無聲息地恢復。在夜里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和婺源正在相互滲透。我甚至可以看見婺源滲入我皮膚的進度,彼此之間無所顧忌地坦然接納。 關于婺源的未來,人們即使不說也心知肚明。美的事物總含有某種無端的寂滅,這種悲劇意味使它顯得更加動人。我對一些事物總是懷有絕望的愛,婺源是其中之一。我走到田壟上,心里有些酸楚。曾經(jīng)自以為刀槍不入、百煉成鋼,此時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還是一如既往的脆弱,毫無進步。我勸說自己,要努力習慣世界的變化,盡管很難;就像一只蝴蝶要習慣那死亡的蟲蛹空殼。 我們能在婺源住多久?還沒有找到答案,我們已經(jīng)離散多年。但婺源仍在,像五百年前那樣,均勻地呼吸。它不會像你那樣決絕,帶著冰冷的淚滴,不辭而別。 |